这几天我看到了2017年9月28日的一期《一席》演讲，演讲者是16年的清华美院毕业生黄河山，内容是他的毕业设计以及相关的图书《野生设计》。

这个16分钟的分享中，他列举了在城中村里收集到的民间智慧、野生设计。从伪装成百元大钞的特殊服务小卡片到到四扇门拼成的简易厕所，特别让人大开眼界，推荐大家去看。

我印象很深的是其中一个摆摊神器。它其实就是一把普通的长柄伞，不同之处是在伞上。这位出售发卡的摊主别满了形形色色的发卡，只要旋转伞柄就是一个天然的展示架，更厉害的是如果城管出现，只需要按下收伞按钮，一瞬间就完成了收摊动作，摊主马上就可以进入隐匿状态快速撤离。

这种充满民间智慧的野生设计在我们的生活里十分常见，一般我们都会报以不屑，自动忽略，包括黄河山的这次分享也只是在探讨野生设计和现代城市的共生关系。

但我从中感觉到了一些更加值得深思的东西，隐隐指向设计的真谛。

这些笨拙的作品里，其实封印了设计最重要也最宝贵的两个特质：

• 第一是不去矫揉造作，而是直面需求，给出解答的真诚，比如那些写满了字的小广告。

• 第二是不去推三阻四，而是因陋就简，不找借口的勇气，比如那个四扇门拼起来的厕所。

而它们之所以野生粗糙，除了成本所限，主要是无法站在更高的维度去思考，整合资源去思考需求背后的本质问题。就像是那个更快的马车的故事，民间的设计师们由于缺少相关知识的积累，他们解决跑的更快的需求，就只能想到一辆更快的马车，而无法想出汽车飞机这些升维的解决方案。

野生设计们需要专业设计师的眼界和经验，来完成从从野蛮到专业的转化。这个转化具体要如何来做呢？我来试着梳理一下。

首先，需要专业设计师们的反思精神。

平面设计师们熟悉的高田唯，这位新丑主义的设计师，就是民间野生设计的崇拜者。他说：“设计不仅是追求世界上的美感，一个没经历过正规的设计教育，不熟悉各种设计工具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候会更具有表现力，因为他们为了传达自己的理念而去努力的这件事本身就是美的，我想把这种美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他格外欣赏椰树牌椰汁的包装，并称其为“了不起的设计”、“完全无法想象出味道的包装”。这个写满汉字、配色刺激的饮料，纯粹是出于以“传达”信息为目的的制作，有着格外的活力。高田唯称自己的作品为“全丑”，他宣称追寻的正是丑陋本身、是错误本身。以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审美的平等性和对于个性事物的包容度。

我还记得新丑风刚刚出现的时候，大家对它的不适，包括日本国内，也不乏征讨的声音。但就像杜尚把小便池放进美术馆一样，这个看似冒犯了设计的动作，却扩展了设计的认知边界。还有比黑体大字更高效的信息传达么？扔在地上的百元大钞，难道不是一个超强的视觉锤？四扇被抛弃的门板，这个建筑设计在实用之外，是不是也有一些隐喻在其中？这些问题都很有趣，甚至很有价值，但首先我们得弯腰去看到它。

其次，弯下腰看到了这些民间设计师的设计之后，专业设计师们要顺着线索去挖掘这些设计背后最宝贵的东西——真实的需求。

有人会说，设计基于需求，这是行业常识，不必观察这些野生设计，我们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实情真的如此么？吴军老师讲过一个故事，曾经有人发明了一款药，可以治疗一种病叫做模糊思维忧郁症，很少有人听过这种病。吴军老师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因为这种病根本就不存在，这款药后来被也就是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给禁了不让销售了，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你不能为了卖你的药而去故意发明一种病啊。药停了，可是设计领域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事情也真的不少见。这些苦于找不到痛点痒点爽点的创业者们、设计师们，可以试试观察野生设计，它们扎根的地方一定有各种痛痒爽麻点。

怎么去找到问题背后的问题呢？

我来举个例子，就用最常见也最被吐槽的民间设计——五金店蓝底白字门头好了。

• 这个野生设计在试图解决什么问题？ ——告知路人店名信息、主营业务信息。

• 这个问题的本质是什么？——抢夺行人的视觉注意力。

•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旁边还有别的五金店。

• 民间设计师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更粗的黑体、更蓝的蓝底。

• 还有什么方案值得尝试？——被抛弃的百元大钞给了我灵感，人们会注意到的，有时候不仅仅是字号最大对比最强烈的，有的元素天然就更吸睛。

• 如何实施我的方案？——酸性配色+空山基风金属美女主KV，是不是比蓝底更强烈？霓虹灯太常见，“辉光管”字体，是否可以一战？

• 不就是抢眼球么？——专业的来了，这个方案是比蓝底白字更能打的。

是的，最后的设计转化，才更是专业设计师的用武之地。

比如我们都知道弗莱明医生发明了青霉素，但是因为他性格内向，不懂制药也不会深入研究，以至于青霉素发现多年，却始终无法投入大批量生产，直到十年以后，牛津大学有个教授叫弗罗里接过了弗莱明医生的工作，靠着他的研发能力和运营，不断改进投入，在几千工程师和几万工人的努力下，才实现了青霉素的量产。刚开始的灵机一动，如果没有后面艰苦的真实投入，可能也就停止在供君一笑的程度了。野生的问题凭本能寻找解决办法，但不会去深入思考问题。解决方案永远不可能在产生这个问题的维度上出现，这时候一定需要专业设计师的介入和转化。

日本的设计在这点做的就很好，我收集了一些日本的贴心设计和大家分享：

担心上厕所时的声音如果被外人听到了觉得有点害羞？不用担心，马桶盖自带音效能播放音乐，还可以控制音量，甚至还有除臭功能，方便自己也方便下一个使用的人。

长途车座后背上小小的口袋，可以用来放置乘客的车票，这样当乘客在路上睡觉时，乘务员需要验票便不需要去叫醒乘客了。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里暗含着浓浓的人情味，更体现着对人的关怀。而它们之所以被设计出来，也正是来自一个个之前粗糙笨拙的野生设计。这些设计也许是为了掩盖声音的一阵剧烈的咳嗽，也许是攥在手里无法入睡的票根。

任何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都是设计大展身手的机会，不管它是野生的还是专业的。野生的就是粗俗的？专业就是高级的？昂贵就是正确的？便宜就是错误的？

说这种话的人不要去在意他们，做让自己理解的、心动的，可以高效低成本地解决问题的设计，这不仅是野生发明家的日常，也应该是专业设计师的日常。

设计只有一个必须，那就是必须允许和鼓励各种可能性不断涌现，专业的更漂亮但野生的更有活力，不是么？

最后，我来告诉大家一个可怕的事实，帮助大家加深对野生价值的理解。

这个事实就是，我们都没吃过真的香蕉。我们爱吃的香蕉，其实并不是最开始的香蕉，最开始的那种更好吃的大麦克香蕉已经因为基因过于单一在70年前被病毒消灭。但即使我们现在吃的做为替代品的华蕉香蕉，也正在面临全球变暖和病害的威胁，很可能将在2050年也消失掉。

这两代香蕉的危机都来自无性繁殖培育，造成子代和亲代基因完全相同，来满足人们对高产稳定的追求。因为没有了差异，一旦有致命的病毒出现，所有的香蕉会无一幸免。要解决这一危机，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入野生香蕉，来改善丰富香蕉的基因。野生香蕉种子大、果肉很小、口感不好，一直不被人类所喜欢，所以没有流通。但是未来拯救香蕉的，还是这些难看又难吃的野生香蕉。

这种困局其实也发生在设计领域，想想大麦克香蕉，我们必须允许和鼓励各种可能性不断涌现，因为专业的更漂亮，但野生的更有活力，不是么？

作者：设计几何专栏
来源：站酷